顾婕言

【双花】知了

旧文,收录于三年(还是四年?)前的多cp合志《深渊》。

知了。

0.
    【双花哪里够,要百花才好。】

    后来张佳乐想,为什么他会执着于那个冠军,即使失败了那么多次,也没有停歇过脚步。
    疯狂的执念不适合他。但疯狂的执念年复一年。
    等到他想明白为了冠军不计付出的理由,他已经离开那个舞台很远很远。

    【那年,西部荒野,百花盛开。】

1.
    “荣耀联赛第七赛季,冠军微草!”

    ……还是,输了啊。

    抬手推开面前的键盘,张佳乐叹口气走出比赛席。

    ……第几次了?

    体育场里的白光亮得刺眼。张佳乐眯起眼睛,看向对面的微草战队,森绿色的队服被白光衬着要多晃眼有多晃眼。更晃眼的是冠军奖杯反射的光,金色的光芒流动着溢出跟头顶的日光灯管一个颜色。

    ……冠军啊。

    做梦都想拿到一次的奖杯,和铭刻着某个印记的戒指。这几年发了狠飙上去的渴望,在心里藤蔓样越来越长越来越密把他紧紧缚住直到呼吸不能。可惜他一次次站在这里,却一次次在离梦想最近的地方倒下。

    百花可以燃尽一切吧?
    可是浇灌百花的人,是真的累了啊。

    摇摇头扔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他把嘴角扬到合适的弧度,面对向他们走来的微草战队。

    “大眼,恭喜啊。”只够两人听见的轻声。

    王杰希伸出手和他相握,被叫了绰号也不以为意,难得地笑得开怀。
    “要再加油啊。”

    “是要加油了。再不努把力就该退役了。”
    自嘲的语气,声音放得很低。

    要拼。拼这几年。把那一步跨过去,跨到领奖台上去。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这个冠军?
    为了荣耀。
    ——除开荣耀呢?有什么非冠军不可的理由?

    低头看看,伴了他六年的白色队服,胸口队徽上绣着那两个字。
    “百花”。

    ——没有理由。

    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逃避放弃的借口。
    曾经胸口涨满即将溢出的冲动。
    就为了这份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执着,为了荣耀,走下去。
    即使要背负的再多也没关系。

——但是,是真的,到头了啊。

    “喂,有那么留恋微草吗?你这是一步三回头啊!”
    “就是,嫌没看够啊?下赛季还要来那么多次,不要太闹心!”
    “明年这个时候就是击败他们的日子!会不会舍不得啊你?”
    “滚啊谁会留念微草?”

    出了场馆,身边的队员吵吵嚷嚷笑闹作一团,言语间或多或少都有着宽慰。这是百花的第三个亚军,没有人心里会好受,他们这样默契的逗趣着,只是在安慰他们的队长罢了。
    又一次的亚军,没有人会比孤身扛起百花却始终完不成梦想的张佳乐更难过。纵然他会收拾起一切负面情绪,再一次踏上征途——这之前总要有人分担失败的苦果吧?

    殊不知越是这样体贴,张佳乐心里就越是难受。
    百花战队。他的母队。

    从离开微草到登上回k市的飞机,张佳乐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直到飞机腾入遥遥夜空,静默无声的机舱里,忽然有人冷静出声。

    “我要退役了。”

    张佳乐偏头看着窗外,飞机之下一整片连绵的白云有些晃眼。

    “我要退役了。”他又重复了一遍。相同的句式,更加轻柔的语气。
    原本寂静的机舱下一秒彻底沸腾。

【9*
    “……。乐乐。”

    孙哲平坐在家里,在电脑上看完了决赛。

    自从离开赛场,孙哲平就没怎么关注联赛,只是偶尔登上网游练练手,有意无意听着百花的最新消息。有时也会看两场百花的转播,看看百花缭乱燃遍地图的光影,知晓某人还在认真的拼着就够。
    那个人赢了输了,玩笑说累了,他没能通通看在眼里,但看见的时候都会有小小心疼。时间一长成了习惯,听见张佳乐的名字心脏会些些微微地揪起来。
    他都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多么着急多么难受的时刻了——那些遗憾不甘随时间一股脑化作洒脱。但是这一刻,他看见屏幕上张佳乐慢慢扬起的笑容,手指乃至神经都开始颤抖。

    “对手发挥得比想象中要稳定。”百花现任的队长说。“百花的每一位队员都非常努力,只能说微草的发挥的确无懈可击。但是一次决赛并不意味着全部,百花决不会放弃夺冠的希望。”
    头发向后束在一起。眉眼弯着,笑意不达眼底。
    深深疲惫。

    孙哲平静静地看着。发布会送走了百花,迎来了微草,王杰希为他的第二个冠军微笑致辞,进退得体。有记者问到对百花的看法,王杰希的目光轻轻飘向百花离开的那扇门,出口却不是被说惯了的那几句话。
    “百花战队在荣耀面前拼尽全力的精神值得每一位职业选手为之鼓掌,”王杰希说,“张队一路走来爆发了全部力量,尽管他已经到达了极限。衷心祝愿百花战队能取得更大的进步。很荣幸微草能拥有这样的对手,期待下一次赛场相逢。”
    “这是微草第二次在总决赛上战胜百花。两次卫冕冠军都是以百花作为最终对手,王队长有什么看法?”
    “如同之前所说,很荣幸能拥有百花作为对手。这两年来两支队伍都有了很大改变,再次交手是一次全新的体验。”

    孙哲平鼠标一甩,点了右上角的红叉。而后靠在电脑椅背上,看着天花板,静静闭上眼睛。

    天气炎热。风平静得只剩下温度,被阻挡在明亮的窗玻璃外。空调被调低,低到清冷的温度钻入肌肤,夏夜生生凉如深秋。耳边隐隐还在回荡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声浪的源头近得只剩半个街区,刺激得鼓膜生疼。
    不同地方连夏天都不一样。
    B市的夏天没有蝉鸣。 】

2.

    回了百花俱乐部,张佳乐被很干脆的拎进宿舍。张伟把队长宿舍的门反锁上,直接往地上一坐,靠在门上,任凭张佳乐怎么捶门闹腾就是不管不顾。

    “张伟你反了你。”张佳乐在里面大声喊,“把门打开,我要出去。”
    “不开。”这是莫楚辰。“队长,你冷静,不要乱来。”
    “我很冷静,我在很冷静的命令你们开门。莫楚辰你开不开?”张佳乐说。
“队长你不要乱来。”这次是张伟。“你不能退役,你退役了我们怎么办。你是百花的核心,弹药是百花的核心,你就这么撒手不管,百花的路以后怎么走。还有小远,你走了小远就是队里唯一的弹药,俱乐部肯定让他来继承百花缭乱。小远能承受多大压力,你就这么把他扔在这里,你忍不忍心。”

    张佳乐捶门的动作一停,没再说话。莫楚辰和张伟也没再说话。
    隔了很久,张佳乐忽然问,张伟,你还记不记得孙哲平。

    “怎么可能连孙队都不记得。队长你要说什么?”

    然后张佳乐又沉默。并没有多久,门外的两人再次听见张佳乐的声音。
    仍是疲惫。难言的疲惫。
“我在外环的那套房子,记不记得?离老俱乐部特别近的那个。两年前我把它租给了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是k市人,不过是老了回故乡再住个两年。所以我那时候就想着,两年,要是拼得到冠军就功成身退,拼不到……拼不到也该离开把房子收了。这次不管赢还是输我都会退役,我早就决定要退了,只不过输了再退更显得耍性子不负责任而已。”
    “……估计你们都不知道。我和大孙真在一起过。大孙走之前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就是百花,他说乐乐,我的路走完了,你的路还长得很。我说要是我走不下去了怎么办,他就笑,说张队,你至少得帮百花撑上三年吧。三年百花缭乱三年落花狼藉,正好,一人一半。”
    “后来没人找得到他了,我也找不到。但是百花到处都有他的影子。我就一直在想,他在的三年百花没拿过冠军,他走的三年,我得把这个冠军还给他。因为他看得到百花。”
    “但是,是个人都会累的。这两年拼得太过,搞得我现在连继续冲下去的斗志都没有了。我是真的累了。我现在的状态根本没办法带着百花走下去,百花需要一个新的明天,没有百花式打法,没有张佳乐的新的明天。至于我——我想休息休息。我本来就不适合做队长当核心,总是乱七八糟想些没用的东西没法带出好的队伍,以前我能把这些东西压下去,但是这一次,做不到了。”

    “抱歉。对不起。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队长,百花的未来呢?下个赛季由谁来做这个队长,谁有这个资格这个本事担当百花的核心?”莫楚辰问。
    “我不知道。”张佳乐说,声音闷闷的。
    “我不知道。或许是邹远,或许是唐昊,或许是任何一支队伍的转会选手。但不会是我。我该离开了。”
    “会回来吗?”莫楚辰问。
    “可能会,”张佳乐说。“但是,不可能回百花了。可能会复出在一支别的队伍,当一个普通的选手,再打两年联赛。我舍不得这个战场,也舍不得……但是必须得舍得百花。”

    张伟从地上站起来,反手一拳狠狠砸在门上。莫楚辰拍拍他肩膀,拿过钥匙开了锁。
    张佳乐拉开门走出来。眼眶还是红的,却带着笑容。

    “张伟,踹门可以,别拿手砸啊。”张佳乐笑着这样说,一手握住张伟的手腕,颇有些交代后事的味道。“你们就是百花的未来。至于我嘛,那已经是过去了。”

    下楼前转身向他的队友挥手致意。还是笑着,眼睛里却晶莹闪烁着不知是什么。

【8*
    “这次对战皇风是一次巨大的失败。团队赛中段——这里,我出现了一次重大的失误。落花狼藉没能闪避扫地焚香的攻击,之后选择了一个错误的走位,导致从你开始所有队员的预判出错。这里是赛点,跟你没有关系。”
    “跟我当然没有关系。”
    “那你来找我?”
    “我就想知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的手出什么事了?”
    “……没事。”
    “你以为能瞒那几个就一样能瞒过我?预判走位出错?分明就是操作失误。你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状态不太好。”
    “你的体检单,我看见了。”
    “……”
    “大孙,你拼得过了。”
    “你都知道。”
    “我只想知道你怎么办。你怎么办?接下来你准备……”
    “大概这个赛季就要退役了。”
    “……没有别的办法?”
    “腱鞘炎。”
    “……”
    “我的路大概就只能到这里了。但是你不一样,你的路还长得很。就这个赛季——我还能把百花送进总决赛,最后一次,还要继续拼下去。”
    “那要是我走不下去了呢。百花,还有要散了的繁花血景,要是都走不下去了怎么办?”
    “大概之后就要靠你扛起百花了。但不是都一样吗,张队,三年落花狼藉三年百花缭乱,把双花打开一人三年,敢不敢?”
    “你呢?会回来吗?”
    “不一定。就算回来也不是回这里了。我不能成为战队的累赘。”
    “……下一场常规赛客场蓝雨。”
    “看录像?”
    “嗯。”

    孙哲平这种人,该坚持的会不顾一切坚持到底,而该放手的,比谁都更果决洒脱。斩断过去不留一丝涟漪,既然已经决定了挥别,那就不会有一丝犹豫地走。
    他唯独放不下张佳乐。
    那样直白地说了,坦诚残忍,也不过怕他更疼。

    “你……”
    “要走了。”
    “今天走?明天不是新闻发布会吗?”
“所以才是今天。提前走了更好,宣布退役这种事情我个人在不在场没所谓,俱乐部来做就行。”
    “好。那我送你。”
    “送行就算了。”
    送行就算了。你来送了,估计就没法走了。 】

3.
    夏休期过。百花召开新闻发布会。
    百花战队队长,神级账号弹药专家百花缭乱的操纵者,百花的核心和精神支柱张佳乐,宣布退役。

    不过这场新闻发布会跟张佳乐本人没啥关系。这时候张佳乐刚理出宿舍里大包小包的东西,正在打了个出租潇潇洒洒干干净净走人的路上。
    估计这时候霸图的张副队正在看直播,并且他家那位正好坐在他旁边。总之张新杰拨了个电话给张佳乐,沉稳的声音刚叫了一声前辈,瞬间电话那头就变了画风。

    “退了?”这干脆直接让人光听声音就想交钱包的绝壁是韩文清。
    “退了啊。”张佳乐回答。
    “霸图来不来?”韩文清接着问。
    “靠老韩你逗谁呢?我都退役离开联盟了去霸图干嘛?”张佳乐有些无语地回答。
    “别废话,你是状态下滑了还是手残眼瞎不得不滚了?还能打为什么不继续?”韩文清说。
    “……我累了成不成?”张佳乐败了。
    “当队长当核心累,过来就当个普通选手你能累到哪去?”韩文清说。
    “靠!我一退役就跑来策反,老韩你什么居心?”张佳乐怒了。
    “你今年才24岁,你还有机会拿个冠军,别随随便便就放弃。霸图已经准备好放手一搏了,来霸图,冠军送你。来不来?”
    韩文清难得画风不对地善意劝解了一次,外加一贯霸气的宣言,搞得张佳乐还有一丢丢心动。不过,“哎我怎么可能那么快给你答复?你让我想想。”

    “要想多久?”韩文清问。
    “我不是一年以后才能复出么。一年,就一年,一年之后给你答复。认真思考一年诶,够不够诚意?”

    韩文清干脆直接的挂了电话。张佳乐看着手机屏幕,缓缓叹了口气。
    生是百花人死是百花鬼这么矫情的事情不太科学,但是张佳乐心里就是有个坎,怎么迈都迈不过去。
    他不能辜负孙哲平。
    孙哲平嘛。也就是件婆婆妈妈儿女情长的小事,却给张佳乐造成了逆天的影响。在百花的时光里,即使是独自支撑的两年也时时处处有孙哲平的影子。搞得他现在对孙哲平难以忘怀,简直就跟生离死别了还被岁月那把刀砍出两道阴影一样。
    不过本来就是生离。生生离别,了无声息。

    “张佳乐,都过去了。”
    他攥着手机小声对自己说。然后出租车拐了个弯,稳稳停在两栋老式公寓楼底下。

    张佳乐下车向司机礼貌道谢,随即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拿出来。待出租车开出小院,张佳乐笑着,对着五楼的窗口开心的挥了挥手。

    我回来啦。
    张佳乐在心里默念。
    我回来啦,百花。

【7*
    “马上,就要搬家了啊。”
    张佳乐对着一房间乱七八糟的东西感慨。

    孙哲平看见他一脸依依不舍的样子,没来由地觉得好笑。“暂时搬出去而已,这是你的房子,想回来随时的事。”
    “还是不一样的。”张佳乐这时倒较了真,“这意味着百花正式走向新的一天,老的东西没法再代表新的百花了。”
    “现在它代表你。”孙哲平说。

    k市的市政府最近搬到了新区的主干道上,百花全新的俱乐部就建在市政府背面,隔了座不怎么高的山。作为百花的正副队,孙哲平和张佳乐实地考察过新俱乐部,坐北朝南背山望水,大花园围了几栋气势十足的大楼,内部装潢简洁却也大气,实在没什么可拿来挑剔。
    若说唯一要挑剔的,大概是少了点人情和记忆。

    “也是,没什么舍不得的。”最后张佳乐说。

    两个人一人拎了一只行李箱,打车前往新俱乐部。
    整个俱乐部从外环南搬到新的市中心,要做的工作可不是两个人搬家那么简单。孙哲平走进俱乐部大厅,见不少搬运工人往里面抬着家具,人人匆忙来来往往,倒显得他和张佳乐无所事事。
    “队长,副队,来了啊?”有登记的工作人员瞧见他们,远远打了个招呼。“宿舍楼已经收拾好了,后门出去就看得见。”
    “要帮忙吗?”孙哲平问。
    “队长忙着把房间整理出来就成。”那个人笑着回答。

    于是两人拖着行李箱慢悠悠地朝宿舍走去。战队宿舍是单独的一栋楼,楼建得不高,不过六层,倒是跟外环路上那成片的公寓楼类似,只不过每一层分出的间数少些。孙哲平和张佳乐直接上了五楼,先把五楼临街的房间给占住。
    这房间还真不是一般的乱。两室一厅七十平方的公寓式房被各种家具摆件堆得乱七八糟,除了大型电器和大件的家具已经装好,别的大概都得亲自动手来弄。张佳乐扯了个椅子就坐,孙哲平瞪他一眼没用,还是自己去扯开了沙发上罩着的防尘套。
    “诶,别急嘛大孙。”张佳乐懒洋洋地说了句,“你认真听听。”
    听什么?孙哲平皱眉,侧耳安静地听了听。
    “听不见?”张佳乐讶异,“是蝉声啊,你没听见?”
    “我还奇怪你怎么这么消停。”孙哲平说着,走过去推开了窗子。窗外有两棵槐树,树梢正戳着窗子的沿。这下孙哲平听见了,一声冗长一声短促,果真是再熟悉不过的蝉声。
    “这都快入秋了还有蝉,真是有意思。”张佳乐有点兴奋。
    “我觉得外环上一年四季都有蝉。”孙哲平转过头一笑,正对上张佳乐亮晶晶的眼睛。“满意没?满意了干活去。”

    张佳乐答应一嗓子,不情不愿地起来去收拾。正把电风扇往房间里搬,忽然被孙哲平叫住,一件东西直直朝着他飞过来。张佳乐下意识去接,拿到手上一看,却是从前被他挂在床头的平安符。
    张佳乐抬头去看孙哲平一眼。孙哲平一只手放在口袋里,微微地笑了笑。 】

4.
    被张佳乐从俱乐部带出的行李其实并不算多,两三个背包附带一粉嫩嫩的行李箱,整整齐齐垒在脚边。张佳乐掂了掂几个背包,背上背一个手上挂一个,剩下的伙同行李箱一拎直接爬楼梯。开始还开着骑士精神英勇冲锋气势高涨,半途因为东西太重耐力消耗太快削弱了移动,最后还没爬到三楼,已经是扶着栏杆喘着粗气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
    想当年自个儿也是个一口气蹿上七楼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好汉,这才阔别不到五年连个五楼都上不去怎么成?
    这下憋了口劲儿拖着行李箱再度向上冲。冲了一层才悲剧的想起所剩无几的体力和过高的负重,最后挨到门边还真是拖着行李箱一步步慢慢的挪。
    靠。

    这几栋公寓楼是八九十年代最常见的那种建筑。六七层楼高,由黄逐渐褪色已泛灰白的陈旧的外墙,家家土黄色阳台都被窗子封上,红的白的各色窗檐绕着蓝色的窗玻璃和着掉漆生锈的铁护栏镶成一列。外墙顶上还有黑褐色淌下的水痕,源头处楼顶一圈却绿得郁郁葱葱,老旧而有生机。
    一堵低矮围墙环着两三栋低矮楼房围成小院,那围墙水泥剥落了几层,爬山虎从院里爬上翻了墙去,挡住岁月的刻印。小院外一条窄窄的胡同,胡同出口一扇大铁门,推开,是城市主干道灯火通明的繁华。
    楼梯口一片黑洞洞,那楼梯甚至不够两人并排同行,仍有人喜欢在楼梯边摆一辆自行车阻碍交通。好在傍晚起会亮着白色的灯光,不至于晚归时看不清路。楼道里也有灯,只在每层楼梯间里装一盏昏暗的白炽灯,灯光靠声控,反应比老大爷更要迟缓,非得扯着嗓子吼上一声否则决不会有反应。叫不开灯也没关系,隔条胡同的外面的灯光要多绚烂有多绚烂,会从楼道花纹诡异的水泥栏缝隙里交杂着涌进来。但是无论那条街区有多喧闹,小院里都特别安静,只听得见蝉鸣,车声,和拉开铁门后红色防盗门被叩响的沉闷声音。
    这大概是整个k市张佳乐最熟悉的环境。他在这个环境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很多年前,职业联赛还没有形成,荣耀只是个刚刚开服就十分火爆的网游,张佳乐也只是个执念于网游的叛逆少年。很多年前,张佳乐仗着成绩还过得去天天逃课荣耀,每次夜里晚归无人知晓。他也会轻轻叩响套在铁门里的红色防盗门,只是基本无人回应。
    他逃课光顾的那家网吧也在胡同小巷里,金属标牌掉了一半,另一半摇摇欲坠的挂着,过去十多年也没掉下来。虽说外观破破烂烂,但网吧内部逼格甚高,电脑是清一色的液晶屏,鼠键配置亦极其霸气,二楼靠窗的位置空调一年四季恒温,从窗外看出去,老楼门口正对一排绿油油的柏树。张佳乐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在一连串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里摘下耳机,夏日炎炎,能听见窗外声声冗长的蝉鸣。

    说来搞笑。张佳乐就是在这么一个夏天,在这么一个熟悉的不得了的环境,在空调的轰鸣里,遇见了孙哲平。

    那天张佳乐的公会倾巢而出冲向西部荒野是为了几分钟前刷新的野图boss。说起来那boss有点悲惨,坐标一放到世界上就被轮到不知所踪,无数人马朝着西部荒野气势汹汹地开过去——张佳乐盯着公会频道里的截图操作百花缭乱飞奔,背着一背包血蓝卡卡换着弹夹冲到boss面前,紧接着百花光影遍布战场肆意燃烧,眼看体弱身娇的那boss已被推倒局面却更是混乱——刚有人吼着“注意那边那个什么花”,血光就已经闪到眼前,弹药血刃完美清场,整个西部荒野最后只有两人存活。
    那天背包里仅剩的红蓝药都已吃完,蓝条清零又只剩层血皮。他看清了那个什么花,是落花。落花狼藉。一柄重剑被落花狼藉扛在肩上,传出的是个少年意气风发的声音。
    “你的技术看起来不错,要不要和我一起来个组合?
    那天张佳乐摘下耳机,看着窗外那几栋老旧的楼房,咬着嘴唇良久没有说话。

【6*
    “这个房子一直都是你一个人住?”

    其实孙哲平对这事儿一直很是好奇。自他从B市来到这里,便一直住在张佳乐家中,却从不见谁在这公寓来往。虽好奇却一直放在心里,他人隐私不便窥探,等到有了光明正大关切人家家庭的理由终于问出时,百花已在联盟里锐利了一个多赛季。

    “能有谁陪我住?”面对孙哲平的疑问,靠在沙发上的张佳乐挑起眉毛反问得很是嘲讽。
    “这房子一看就是老人家的。”孙哲平从窗子边上挪回了眼睛,“这么偏的老城区,又是这样一套房子,总不会是你爸妈买下的吧?”
    “当然不是,这套房子是我奶奶留下来的。”张佳乐说。
    “那你爸妈呢?”孙哲平又问。
    “一个在B市一个在S市,总之离得十万八千里远就是了。”张佳乐说,“这俩婚早离了也早重新结过了,倒是有钱,每年往我卡上打个六七万,除此以外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那种。”
    孙哲平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一时间竟愣在那里。
    “……那你奶奶呢?”
    “奶奶啊,我就没见过她。我出生之前她就走了。”张佳乐说。
    “一个人住着没什么不好的。没人管着也好,能天天去网吧荣耀,这才能磨练出技术,有了百花。”说到这里略有不满地发问,“我说大孙,刚住进来的时候你也没问,都安安稳稳住了两年半了,怎么忽然想起要问这个?”
    “我一直在想,组战队打入职业圈不是个小事,怎么你就这么痛快地答应了。”孙哲平说,“……大概是没人拦着你吧?”
    “嗯,没人拦着。”张佳乐说。“我要跟你一起,也没人拦着。”
    这句话说出来,竟带着点誓言的味道。

    孙哲平看着张佳乐。那双眼睛里的认真,浓得一杯水化不开。这句话关乎理想,关乎决定,亦关乎感情。
    “跟我一起?”然后他又问了。“有多久?”

    乐乐。你说的这句一起,是五年,是十年,还是一辈子?

    孙哲平没有哪一刻那么渴望一辈子。他向来随性凭心只管当下一掷豪情,从未认真思考过如何度过整整一生。但现在这个“一生”似乎模模糊糊有了影子,是怎样的生活无所谓,但一定有张佳乐在。
    从在混战中遇到那什么花开始。从那什么花握着手枪弹药果断站到他身边开始。从百花落花并肩征战沙场叱咤荣耀开始。从缭乱光影重剑葬花终于要开启神话开始。从“百花”这个名字终于在荣耀至高殿堂响彻开始。
    从落花狼藉和百花缭乱的第一句对话开始。孙哲平的每一种人生里,都悄然有了张佳乐的名字。

    “你说呢,大孙?”
    张佳乐又是反问。只是这句反问弯了眼尾,少年笑得肆意,眉目间染上信念坚持。
    “不就是一辈子。”孙哲平说。
    不比张佳乐弱了哪份认真。 】

5.
    曾经红火的网吧开到了别处,张佳乐却是回了这条被深深埋藏的巷弄。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里才是最初的百花。
    抱着一堆行李站在红色的防盗门外,张佳乐深呼吸,抬手敲门。
    嗒嗒嗒。
    没人回应。

    老太太说东西早就收拾好,只等今天张佳乐来收房子就要走,看这样子大概是等不及,先了一步离开。张佳乐叹口气去翻背包,从小背包侧袋深处找出了钥匙,伸手去一拉铁门,竟被拉开。
    老太太走之前居然没锁门?真不像是那老人家的作风。
    打开门走进去,右手边鞋架上还摆着一深一浅两双蓝色凉拖鞋。这是当初孙哲平刚到,忍不了一鞋柜粉红棉拖,拽着张佳乐到大街对面的便利店里买的——虽然说张佳乐始终认为那句振振有词的“夏天穿什么棉拖张佳乐你不热吗”只是个幌子,孙哲平忍不了乐乐妈走前满屋子的粉红布置才是真相。

    这屋子里到处都有孙哲平的影子,老太太住了两年,也花了两年时光帮忙维护这些两个人的细节。就比如这两双凉拖,比如衣柜最下层抽屉里一大盒牙刷,比如破破烂烂的电视机顶盒套,比如挂在窗台下面空空的鸟笼,老太太每次打电话给房东都会笑着说“忍不了了忍不了了”,事实上对这些东西不仅容忍而且心疼。老太太最清楚什么是回忆,尤其房东小伙子一脸想洒脱又洒脱不起来反而苦逼的表情逗笑过她不知多少次。所以老太太刻意把这些东西保持着原样,闲来无事还拿马克笔把机顶盒套上“张佳乐孙哲平”两个名字描过一遍。
    张佳乐看着与两年前并无二致的陈设,又是感动又是感激。

    当年说了要加入百花战队成立双花组合,两个人没有磋商多久就决定要在k市发展。于是孙哲平一飞机来了k市,搬进这个小院里张佳乐的家。这个家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个人两台电脑,狂剑弹药一天天磨合着,磨合技术也磨合心性。
    张佳乐去接机那天,举着“落花狼藉”的牌子在机场出口推推搡搡的人群里抢出一席之地。孙哲平戴着棒球帽,拖着黑色的行李箱,慢慢悠悠晃晃荡荡从通道走出来。张佳乐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孙哲平,随便往那一站就有的霸道气势,张佳乐还没见识过第二人。
    ……韩文清那个钱包脸不算。

    想到韩文清就想到之前的那通电话。张佳乐没来由地一阵心烦,走到窗子边上去拉开了窗帘。透过蓝色的窗玻璃,也能依稀辨出绿色的花草和灰白的楼房。这栋楼和对面还隔了几所小平房,有树高高地长起来,碧绿的树叶迎风展开枝桠。时不时有几只鸽子来落到树枝上,年轻的张佳乐可喜欢,一把把小米往窗沿上撒,等着别家鸽子啄食。
    张佳乐自己也养过鸽子,在孙哲平搬进他家的第二年夏天。只可惜那只鸽子买来没多久便飞出了窗子不见踪影,张佳乐着实难受了好一阵。后来孙哲平把鸟笼挂在窗子外面去,跟他说指不定那只鸽子会自己飞回来,指不定你天天喂的那些鸽子里就有你养过的那只。
    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结张佳乐直到现在都有,对百花谷里的狂剑士每一个都格外关注,原因不言而喻。

    这里啊。百花开始的地方。繁花血景开始的地方。
    这里就是百花最初的样子。百花刚成立的时候,训练室和宿舍也不过是一栋这样的公寓楼,张佳乐和孙哲平干脆就没搬过去,在这里认真研究着繁花血景。狂剑士和弹药专家的配合根本就没有套路,张佳乐那套绚烂的百花式打法伤敌亦伤己,孙哲平的风格狂猛霸道至极同样是双刃剑,如何将两个人的战术风格完美融合在一起,这个命题,两人花了整整两年去研究。研究的过程遇到诸多瓶颈,一路磨合不知耗去多少心血,这个过程,完全在这个家里完成。繁花血景的孕育和诞生,每一刻每一秒,都是完成在这个家里。

    待在这个屋子里就是这一点不好: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想到孙哲平。无可抑制地去想孙哲平。
    打开门就开始想。开窗子也会想。看见这个屋子,每一个角落,都可能会想。
    但又很愿意这样想一想。
    大孙我有点想你。又有点想你。

【5*
    “大孙我跟你说,我今天买了一只鸽子。”

    “鸽子?”这十里八方的鸽子不都是他成群地养着,还去买一只单独的鸽子?
    “这只鸽子特别漂亮,你看!”

    鸽子确实漂亮,羽毛通身银白,特别小巧可爱。在铁笼子两根竹杆之间蹦蹦跳跳,不时扑腾扑腾翅膀,活力满满。
    “雄的?”孙哲平问。
    “闺女。”张佳乐笑着回答。

    那只鸽子被挂到窗檐上,日日小米喂养着。张佳乐待这只鸽子果真热络得如同“闺女”,孙哲平也不时上心去喂喂食换换水。孙哲平开玩笑把鸽子称作小乐乐,搞得张佳乐用靠枕追着孙哲平扔了半天,最终一个也没扔中,也就别扭着认了这个名字。
    孙哲平知道,张佳乐买来小乐乐是有理由的——双花组合的磨合多遇挫折,如今刚有了些眉目,无论是他还是孙哲平心里都是急躁不安。这个情形下,两个人根本不敢懈怠,即使离了俱乐部回了家仍是认真钻研着能把打法效果最大化的方式,神经这样日日紧绷着迟早断掉。干脆借小乐乐转移注意力,不再时时刻刻琢磨着两个人的打法节奏,能让孙哲平和他都轻松下来。
    小乐乐被这两个不过二十岁的少年养着,倒也爱玩爱闹,每天在客厅飞来飞去,落落这个的肩膀啄啄那个的头发,完全把张佳乐萌化了不说,也给训练生活和赛事压力带来了调剂。时间不长,两人是真心喜欢上了小乐乐,宠着溺着任这鸽子飞。

    只不过再如何上心,到底也不如百花的赛事重要,双花二人研究战术打法忘了小乐乐也是时常。彼时把小乐乐锁进笼子,周末飞往客场便是两三天不得自由,对于年纪还小的鸽子来说简直就是折磨。张佳乐每每开窗给邻里飞来的群鸽开仓放粮,小乐乐就在笼子里着急上火上蹿下跳,那渴望蓝天的劲儿简直不能更热烈。

    这么热烈的渴望都被张佳乐直接略过了。

    某天自训练室回归,打开门时便不见了小乐乐的踪影。
    家里各个房间都没有。鸟笼大开,水槽里沉着点水,飘着根白色的羽毛。
    窗子开着一条缝通风。大概小乐乐是从这里飞出去的。

    张佳乐坐在沙发上看着鸟笼子。久久久久不吭声。
    孙哲平看着张佳乐,也不知道怎么吭声。

    那时候起张佳乐就经常走神,荣耀里练着练着就瞥一眼窗外,孙哲平提醒才慌忙道歉专注练习。孙哲平心里翻来覆去纠结着该怎么安慰,终于个下午,在从玻璃里挣扎透出的蓝盈盈的阳光里开了口。
    “这么喜欢鸽子?”孙哲平问。
    “嗯。”

    然后孙哲平把手轻轻搭在张佳乐肩上。

    “你还有一群鸽子。”孙哲平说,“指不定哪天小乐乐就会自己飞回来,指不定你天天喂着的鸽子里就有小乐乐。所以不用太想它,也别打扰它。它在这里可没法嫁人生小鸽子。”
    “会回来?”
    “它只是离开而已。它那么喜欢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句式简直就像个箴言。
    我只是离开而已。我那么喜欢你。
    ——会回来。会不会?

    “其实鸽子也不那么重要。是你把它看得太重要。”孙哲平说。“我有件更重要的事情。”
    “哈?”

    孙哲平对这一天一直记忆深刻。挤进房间的蓝色阳光,他抬头,影子温柔地铺满整个天花板。

    “取个名字吧。”他说。“现在百花式打法和狂剑的磨合就差最后一步了。在这种打法成型之前,给它取个名字吧。”
    “战队不是已经帮忙想好了吗?”张佳乐笑起来,“繁花血景。是这四个字吧?”
    “我说——”

    记忆最深刻的是,那一天窗外的树,住着几只不知疲倦地鸣叫着的蝉。 】

6.
    等到张佳乐一觉睡醒,天都快黑了。
    这不能怪他,关于第二天要不要回这两年来没有回过的家,他前一晚抱着手机纠结了一夜完全没能睡着。原本还准备把无线网给搞定,谁知收拾完行李,刚一脚踩在床头木栏杆上把平安符和香包挂回壁灯下面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还差点摔下来几次,于是他果断被子一蒙睡了过去。
    ……鬼知道现在几点!
    张佳乐揉揉眼睛打着呵欠走到窗子边。一胡同之隔的街道无比繁华,傍晚已是车灯汇流成河,路灯白光简直亮瞎眼。在出门左转吃炒菜还是出门右转吃火锅中艰难抉择了一下,张佳乐最后决定去小吃街上吃点小吃。
    别问这个决定是怎么做出的。张佳乐的脑回路一般不能理解。

    于是张佳乐随手抓了钥匙,扣了个棒球帽又带上个墨镜优哉游哉晃荡着走下了楼。顺着墙根上碧绿的爬山虎,走两步到小院子拓宽了的出口,伸手推开了铁门。
    “吱呀——”

    门卫室的老大爷正开着灯读书,听声响扶扶老花镜从窗子往外看。瞧见张佳乐走出来,少不得招呼一声。
    “哟,这是乐乐啊?”

    张佳乐听见,朝着那扇铁窗挥挥手,“李大爷早啊。”
    李大爷从窗子口消失,开了门卫室的小木门走到张佳乐跟前。“你这是?这算是回来啦?”
    “可不是回来了。“张佳乐说。
    “你的那个游戏,那个叫什么荣耀的,还真有点意思。”李大爷说,“咱乐乐还挺出名,我那个孙女都挺喜欢你。这是不打了准备回家?”
    “回家看看。“张佳乐笑着说。

    接下来出了巷子口,张佳乐很轻易地找到了那条小吃街。从街口的石屏豆腐摊开始,什么春卷炒面萝卜饼冰豌豆粉的小店一街都是,中间还混了螺蛳粉丝娃娃兰州拉面,小吃天南海北混杂在一条街上,各种蒸炒炸煮的香味瞬间勾起张佳乐的食欲。
    ……但是真他妈人多。

    喂我说那家卖的春卷那么好吃吗一个窗口三排人?我知道喜欢石屏豆腐的人多但那也不至于拿桌子压了半边马路吧?还有那边,卧槽那家丝娃娃简直不能更夸张,塑料板凳围着桌子摆了一圈是要拆店还是拆店还是拆店?
    此刻张佳乐的心情无比崩溃。

    总算杀进人群买到一盒春卷,张佳乐又径直杀到街对面排队等着冰豌豆粉。没两秒钟手机响了,瞄了眼是陌生号码,没多想滑下接听键。
    “喂?”

    他听见一些磕磕绊绊的杂音,似乎电话被移交到另一人手上。接着那个人开口,电话那头的声音小而清晰。
    “下午好,张佳乐前辈。”
    ……卧槽张新杰?

    张新杰?居然是张新杰?
    卧槽他打电话来干啥?不会是早上韩文清说的那事吧?还用了别人的手机,这是怕自己不接的节奏?
    吓得张佳乐春卷都差点掉了。

    “喂……那个新杰吗?啊没事你有什么事说吧刚风太大我没听清。”
    “抱歉打扰,”尽管声音在电磁波里有些失真但依然能听出诚恳。“事实上我是为韩队早晨所说的事情而来。霸图非常需要前辈这样的选手加盟,前辈真的不考虑复出么?”
    还真是这事。张佳乐轻轻叹气,“韩文清是怎么说的?霸图究竟要干什么?”
    “霸图准备做出改变。”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当然原因是第一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上午的电话里韩文清早已说得清清楚楚。“这已经是队长在联盟中的第七个赛季,队长的状态也已经开始下滑。霸图希望能在队长在役期间夺得一个冠军,为此不惜一切。”
    “那你们打算怎么做?”张佳乐问。
    “队长的意思是,将霸图组建为一支全明星战队。”张新杰说,“至少在荣耀经验和职业意识上,霸图要尽量做到无可匹敌。除了张佳乐前辈之外,霸图邀请的对象还包含三零一的许斌前辈、呼啸的林敬言前辈等等。因此,霸图极有可能成为全联盟纸面实力最强的战队。”
    张新杰一向用词严谨,他能说是不惜一切,可见霸图的决心。更何况将霸图目前的计划和盘托出,张新杰的回答已不能更有诚意。

    “但是我真的没办法给你们答复。”张佳乐说。
    “我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不是一个责任的问题。我要逃避的东西从来不是作为核心的责任,所以……哈。大概没有人能解决这些问题。但是在解决之前,我没办法作出复出霸图的决定,尽管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们的计划——它让我看到了霸图追逐冠军的信念。”
    “谢谢。”张新杰轻声。
    听到后辈如此郑重的回应,张佳乐微微顿了顿,然后满是轻松地调侃。“所以你看,让老韩给我一年时间考虑一点也不夸张对吧?”
    “还有一个问题,”张新杰却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队长让我顺便问一句,前辈如此犹豫,是不是有孙哲平前辈的因素在?”
    ……我**。
    张佳乐一秒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张佳乐搅着碗里的冰块,想到张新杰,又一次叹气。
    继被简单粗暴的挂了电话之后,张新杰锲而不舍地又拨了四五个,保持着半分钟一次的频率骚扰得张佳乐干脆关机。看着屏幕闪着再见的字幕一瞬间黑下去不再亮起,就又想起了孙哲平。
    这想起他的频率,真是连自己都觉得矫情。其实孙哲平走了的两年里他根本不曾如此频繁地怀念,大抵那时候太过忙碌,而一旦退役,就有了大把大把的光阴去细细思念这个人。

    然而孙哲平又留给了他多少念想呢。
    除了一间房子,一件队服,一个名字和几句情话,除了这些轻轻浅浅似是而非的回忆,除了拖欠的冠军,别无其他。

    ……不,还有别的东西。
    当张佳乐踏着昏黄的路灯走进巷弄,听见枯燥冗长一声声飘在夏夜里的蝉鸣,他想到另外一句话。
    孙哲平说过的话。

    “现在百花式打法和狂剑的磨合就差最后一步了。在这种打法成型之前,给它取个名字吧。”
    “战队不是已经帮忙想好了吗?繁花血景。是这四个字吧?”

    “我说,繁花血景都快要成型了,我们呢?…… 要不要,在一起试试?”

    记忆最深刻的是,那一天窗外的树,就住着几只不知疲倦地鸣叫着的蝉。

【4*
    “你来K市都半年多了……貌似还没吃过K市的小吃?”
    “……虽然你准备请我吃夜宵让我很感动,但是,张佳乐你能不能不要大凌晨突然诈尸?”
    “睡不着。你不也没睡着?正好。走不走?”
    “……反正睡着了也得被你吵醒。”

    十分钟后两个人肩并肩走在了K市的街道上。

    街道上竟仍是人来人往,不时有刺眼的车灯掠过眼前。霓虹灯安安静静地闪烁着,孙哲平偏头去看张佳乐,光芒白的红的黄的绿的在他脸上浮动,拨过薄薄一层灯光,能看到他的眼睛,真真切切是亮着的。

    这一刻有点想握住他的手。

    彻夜营业的小吃街其实离得并不远,在某个十字路口左转再拐进一条小路就到达,统共也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
    街口立着一块路牌,歪歪扭扭站不直似的。路牌上的字迹模糊不清,这样一条小街,叫什么名字原本就没有意义。

    小街上吃的还挺多,迎面就是个大大的云南春卷的招牌,后头跟了一大堆名字,此刻多半闭了门,开着的那几家却不是一般的热闹。张佳乐熟门熟路,在他前面半步领着,拐进了家烙锅店。
    所以说这就是为什么张佳乐的脑回路一般不能理解:明明嚷着要带着孙哲平吃K市小吃却找了家源自G省的夜宵小摊,就算两家隔得再近那也是两家好吗?
    ……当然,不排除张佳乐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K市传统。
    张佳乐挑了张门口的桌子,不等孙哲平坐下先招呼了店里的小哥点单。也没问孙哲平什么意见,荤的素的点了七八样,然后肘撑在桌上捧着头问,“谁请?”
    孙哲平白他一眼,没好气的回了句“我请”。

    黑砂锅刚刚架起,张佳乐先去了隔壁。不到五分钟一碗玫瑰米凉虾摆到孙哲平面前,张佳乐自己端了碗冰豌豆粉坐回对面。这厢肉片鸡皮已经烤上,张佳乐拿了勺子往上浇油,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说百花能走多远?”
    “有多远走多远。”孙哲平答。
    然后孙哲平听见张佳乐微微叹气。“我觉得,现在的百花,还不够啊。”
    “刚刚进联盟,比赛还没打几场呢,现在就没信心不好。”
    “大半个赛季了。”
    “所以你最近都在纠结这个?”
    张佳乐不说话。
    “现在我们确实有不少问题。”孙哲平说,“你觉得关键在哪里?”
    “配合。”张佳乐斩钉截铁,“别的还好说,我总觉得我们两个还能更默契。一加一大于三的默契。”
    ……有点想吐槽。吃一起住一起荣耀也一起,怎么个更默契法?

    孙哲平认真思考了两秒钟,问张佳乐:“那什么,你是指打法上的配合?”
    “嗯。我的打法很乱,对于对手来说乱,对于你来说也乱。虽然作为队友踩中节奏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是怎么利用节奏给对手更大的打击……反正我现在是没思路。我都想了好几晚上了一点用都没有。”张佳乐说。“我们不是组团加入联盟观光旅游的,既然有可能就得想办法变强。上次跟嘉世那一场就能看得出来,以我们目前的水平对上一叶之秋还是有点勉强。”
    也只是有点勉强而已。
    张佳乐的认真还在继续。
    “你当初邀请我和你来个组合,我可不能随随便便敷衍吧?”
    一不小心,居然让孙哲平有点小感动。

    夜宵倒也吃得尽兴,一边吃一边理论商讨着可能的配合方式。两个人都极其认真,最后张佳乐一掷筷子激动总结:如果我们真的成功了的话,这根本不能算作是配合方式了。
    那是什么?
    一套双人的,全新打法。张佳乐说得极其郑重,那表情兴奋得快要捶桌子跳起来

    那天早上百花缭乱落花狼藉在竞技场上线,开了个房间开始了对繁花血景的摸索。
    那天夜里——或者说是早晨——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别的时间,而是那个毫无浪漫情节发展的早晨,孙哲平发现他居然有一点点喜欢张佳乐。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更默契’吧?”很久之后得知这一点,张佳乐笑着这样说。 】

7.
    其实蝉声算不上好听,或高亢或繁杂或连续或跳动,总之就是杂糅在一起的嗡鸣,仲夏夜里嘈杂地响在耳边只会让空气更加燥热。只不过在这西南边陲的二线城市里,张佳乐最熟悉的虫鸣便是蝉声,这才无端地亲切缠绵。
    在蝉声里从昏黑的窄小巷子拐进自家的小院,他想若某一日再也听不到这段混乱的音乐,也许自己会很是怀念。

    这样想着,张佳乐在寂静里轻轻对着自己笑起来。他抬起头看向立在面前的几栋小楼,每一扇蓝色的玻璃窗后都是白炽灯暖橙色的光。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
    “每一扇”。可是自己在这里。

    虽说没有开过的灯的记忆——不过,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出门前又忘记了关灯。张佳乐有些懊恼地想着。
    但是,自己在懊恼些什么?
    张佳乐细细的数,从下往上数出第五排,又数到楼梯间的右手边。那扇属于他的窗子,他的窗子,确确实实亮着灯。

    他想起小的时候,每每晚归,一壁排列整齐的亮丽的灯火里唯独灰着他的那颗。他想起生锈的大铁锁红色的防盗门,轻轻的重重的无论怎么敲都没有回音。他想起那时候小小的乐乐,日复一日独自一人听着躁动的蝉鸣,背着小小的书包站在五楼大大的铁门外,多希望有个人毫无征兆地回归,在门的后面为他点亮一盏灯。
    只是一盏灯。

    如果说有人在就好了。如果是有人在,就不至于连回家都孤独。

    其实曾经有人在这里,在那扇门那扇窗那盏灯后面。在小小的乐乐成年之前,他有了孙哲平。
    大多数时候孙哲平不会等候,他会走在张佳乐身边,走在狭窄的楼道里肩擦着肩。但只要是张佳乐一个人出门,归来时都能看到点亮的白炽灯。即使最深最深的夜里,整栋小楼,整个小院,也有那唯一一盏孤独亮起的灯。
    还真是寂寞啊大孙。但毕竟是一个家,对不对?
    从有了你开始,这里总算开始像是一个家。
    张佳乐这样想着,忽然鼻子一酸,心脏闷闷地有点疼。
    沉默地一下一下跳动着,疼得特别认真。

    “大孙!”他对着那点橙暖色的窗口大声喊,“孙哲平!”
    “孙哲平你在吗!孙哲平!”

    他站在石灰斑驳的围墙下,对着自己家的窗子大声呼唤爱人的名字。这一幕场景与回忆重叠,似乎某个两年没见的混蛋真在那盏灯背后张扬着存在。
    但是这不可能。张佳乐想着。
    鼻子酸的跟什么似的。眼眶大概是红了,但是干涩没有泪水。

    亮着的窗口毫无征兆地黑了下去。下一秒张佳乐冲进楼梯口一步两个台阶拼命似的朝上冲,然后他在自己凌乱的脚步声呼吸声里听见另一个脚步声,连贯而急促的往下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张佳乐停在了三楼。他喘着气,面对铁制的栏杆站着,抿紧了唇等着什么。
    脚步声停。

    “……张佳乐。”

    张佳乐还在撑着腰喘气,微微抬了眼,看见牛仔裤白衬衫化成灰都认识的一张脸。
    隔着两道栏杆,面对着自己,但看不清表情。

     “孙哲平。”

    张佳乐笑了。使劲眨眨眼却收不回眼泪,心脏在那瞬间跳到快要爆停,他还是笑得特别愉悦。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
    孙哲平看着他的笑容。这样笑简直没有说服力。
    “看到灯关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妈的为什么就是你。”
    果不其然。面前的人笑着,眼泪却一点点滚落下来。

【3*
    “楼道上的灯烦死了。叫多少遍都没有反应。”

    孙哲平一走进家门就开始了抱怨。这几日抱怨的频率远超从前,从已经适应了快半年的粉红墙纸一直吐槽到小区的路灯,就像不吐槽会死一样一秒都不停。

    “这只能说明你人品不好。”张佳乐还嘴,“我平时上下楼都有阿姨把门打开,这一片楼梯照明就靠着邻居家里的灯。你自己每次都碰不到怪灯咯?”
    “你试试十二点出门,看哪家的灯是开着的。”
    “我们家。”
    “……”整片院子就一家亮着灯,你要证明些什么啊乐乐?

    但不论怎么说孙哲平还是买回了几桶泡面,热水早就烧好,张佳乐唰唰两下撕开包装乖乖泡上。“啊顺便,大孙你出去的时候boss刷了。”

    孙哲平望了眼里屋的电脑屏幕,两个角色都在主城。“哪家抢到了?”
    “蓝雨。我靠蓝雨有个剑客烦死了一直吵吵吵吵吵,索克萨尔带着团猥琐几轮boss就没了。”
    “夜雨声烦?”
    “对就是那个。前几天被轮到世界上一群人说他吵,简直人如ID神烦!”
    “他被轮的时候我看你还笑得挺开心。”
    哪里只是笑得开心,根本就是哈哈哈哈停不下来好吗?

    张佳乐可疑地脸红了一下下,接着就义正词严地炸毛指控那个剑客去了。孙哲平好笑地摇摇头,走进里屋坐回电脑前。
    点开好友搜索输入了“夜雨声烦”四个字,然后给对方去了一个私信。
    ——竞技场,来?
    撑在桌子上等对方回答,张佳乐端着两桶泡面走了进来。

    “你准备跟他PK一场?”
    孙哲平接过泡面,“嗯。试试水平。”
    “先吃先吃凉了腻得慌。”
    然后张佳乐迫不及待操纵着落花狼藉创建了房间,戳给夜雨声烦房间号和密码。

    两个人把泡面吃完夜雨声烦都没给回应,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下本。孙哲平忽然觉得有点热,抬头才发现窗帘是拉上的。“乐乐你去把窗帘拉开。”
    “要拉自己去。”张佳乐完全懒得动。
    孙哲平斜睨他一眼,还是自己去拉开了窗帘。

    又等了两三分钟,不耐烦的两人干脆组队去下了个五人本。张佳乐远程开怪孙哲平近战补刀,碾压到第二个boss夜雨声烦却有了回音。
    ——靠靠靠靠刚刚没看到,要来战吗这位仁兄你挺狂啊,来来来来竞技场走起走起!
    ——靠你人呢?你人呢?你人呢你人呢你人呢?
    ——我数到三你不出来我就退了啊,我退了以后要PK概不奉陪听到没!快点快点!

    ——在本里一时半会出不来。
    ——还有你真的很烦。
    孙哲平如此回应。
    张佳乐又开始哈哈哈哈根本停不下来。

    最后那一晚上也没能PK成,因为野图又刷了一个。短暂混战之后双花二人得手,张佳乐仰天长笑出门去倒在了床上。孙哲平跟夜雨声烦简单约了约,下线关机进屋,就看见张佳乐又把被子踹到了床底下。
    睡相真不是一般的差。

    孙哲平摆正了枕头的位置,把张佳乐抱到床的里侧,再捡起被子给他盖上一角,动作细致温柔。
    每天晚上都要这么来一回,简直不知道没有他的时候张佳乐是怎么过来的。
    孙哲平想。
    自己到底是有多么受虐,才能完完全全把他忍下来还不觉得麻烦。这家伙一切不让人省心的技能通通点到了满阶,要是没遇上孙哲平,天晓得他怎么办。

    啊,不过多亏了张佳乐。明明只是每天吃饭睡觉打boss,过着最无聊最平凡也是最习惯的日子,看着他在,这儿居然也勉强像个家。 】

8.
    张佳乐没有彻底失控。最初的眼泪在视线重新的定焦的一刹就被抹去,弹药专家红着眼睛把自己挂在栏杆上手扶着对面,看着孙哲平。
    白衬衣牛仔裤,最简单也是最熟悉的装扮。那张脸也是最熟悉的,不熟悉的只是表情——印象中的孙哲平不会像现在这样,抿着唇站在原地不发一语。

    无论怎样至少说些什么吧。任凭气氛这样尴尬着吗?

    于是张佳乐开口,
    “……你这算是回来了?”

    好像自己找了个不怎么样的开头。

    “回来看你。”孙哲平说。

    这下又轮到张佳乐,抿了唇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到百花发表声明说你要退役,想着是不是该过来看看。”孙哲平几不可察地叹口气,接着说了下去。“我到的时候打过你的电话,关机。后来觉得除了回来你大概也没地方去,所以就干脆跑来等着。刚刚进屋没多久就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

事实上看见百花的新闻发布会,他就立刻定了飞往K市最早的机票,即便如此也等到了傍晚才到达。根本连来到这里的原因都无暇去想,只是隐约觉得也许张佳乐会需要他。
抑或是他需要张佳乐呢。

    “然后你就成功把我吓到了。”张佳乐说。
    “我觉得你不像是被吓到了。”孙哲平如此回应。
    接着两个人“扑哧”一声一起笑了。

    “要不要出去走走?”孙哲平说,“总不能一直站在楼梯上玩大眼瞪小眼吧?”
    “真不知道大眼会作何感想。”张佳乐说。然后眉眼真真实实弯了起来。

    距离上一次并肩而行有几年了?
    恐怕两年还要不止。
两个人沿着走过无数遍的路,断断续续聊着这条几年来改换了模样的陌生的街。从昏黄的白炽灯一路走向繁华,一不变的大概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张佳乐偏头去看孙哲平,一片喧闹着的灯光里他的侧脸分外安静。
    有昨日重映的错觉。

    然而话题没能安安静静地持续下去。高高低低的楼房断了个层,走到十字路口对着红灯,孙哲平忽然从俱乐部门口的包子豆浆直接跳跃到今天的事。“你这是真的退了?”
    “是啊,退了啊。”张佳乐答。想了想又补上几句,“没办法的事情。百花的担子太重,我一个人扛不下来。输给大眼也难怪,不知道那家伙哪来的精力,能一个人扛着微草扛到现在。我感觉……我感觉光是这两年,好像都有点疯不下去了。”
    孙哲平沉默,眼睛盯着红绿灯一点点跳下去的数字。
    缠着绷带的右手微微握拳,抿唇没敢作声。
……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其实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斟酌几番,最后孙哲平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说明。“今天早上,韩文清给我打了电话。”
    “卧槽他居然有你的电话?连我都没有他怎么可能有?”
    “重点不是他有我的电话——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换过号码。重点是他告诉我,他准备邀请你加入霸图。”
    “你等会,我加不加入霸图跟你有什么关系?不我是说,韩文清为什么要找你?”

然后孙哲平用一种复杂到诡异的眼神看向他。
    “我还准备问你。为什么韩文清要来找我而不是找你?”

    “谁说他没找过我?……他找过了。他打过电话,张新杰也打过。”
    张佳乐回忆了两通电话的内容,有点泄气地实话实说。“张新杰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我犹豫是不是因为你。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所以我关了机没理他。”

    信号灯跳绿,孙哲平拽着张佳乐的袖子就走了出去。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跟上前头那人的脚步,张佳乐刚准备炸毛跳脚就听他问:“你说要退役的时候,怎么想的?”

    细细揣摩语气,居然有一点点小小的心疼。
    “没什么,就是累。累得要死。到极限了吧。”张佳乐说,“其实那时候我脑子挺乱的。真是什么都想过了……不过,大孙,就是唯独没想到过你。挺好玩的是不是?”
    “那现在你是怎么想我的?”孙哲平问。已是过了斑马线踏上人行道,孙哲平没再拽着张佳乐,两个人放缓了速度慢慢走。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应,不过没关系,他有很多时间去慢慢等。

    “诶,我们这个方向,是往老百花走的吧?”
张佳乐开口,却不是回答。孙哲平回头看看路,低笑出声。

    当年这里还是多么偏远的街区,一街之隔,就是繁华和冷清。而如今的眼前的拓宽的路口,五光十色也缀着霓虹彩灯。

    “走得太习惯了吧。连散个步都会回到这里来。”
    语调不轻不重,全然不是调侃的味道。

【2*
    “大孙看这儿!未来的百花!”

    孙哲平偏头朝张佳乐手指的地方看过去。看着也像是栋老式的公寓楼,白色瓷砖的外墙,楼顶一圈郁郁葱葱。

    “那谁谁选了这里?”那谁谁是百花最初的老板,和双花二人签了约,承诺共同建设百花战队。那人也是个荣耀玩家,从职业联盟发展上看到了前景,正巧K市有这么两个年轻高手也有这样志向,一拍即合。

    “整栋楼转让,带装修一起算也比重新建设划算。”张佳乐说,“你看是不是离家特别近?”
    “是离家特别近。所以?”
    “所以说我们不用搬宿舍啊!”

    那时候还没有挑战赛,所有新加入的战队都是报名之后经过联盟审核确认参赛资格。百花的建设正在一步步完善,至少,俱乐部里的训练室已经可以使用了。

    在只有双花的时候,在训练室还是在家根本没有多大区别。然而这之后来了张伟,于是懒得搬宿舍的两个人开始每天跑到隔两条街的俱乐部。懒得走路的张佳乐弄来两辆自行车,极其霸气地丢在楼梯口,把本来就窄的楼道给完全堵住。
    对此孙哲平表示不解。“你都懒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不干脆只买一辆?”
    “要是我坐上去你还骑得动吗?”张佳乐的理由很现实。
    “我能骑,这只是你敢不敢坐的问题。”孙哲平气定神闲。

    这条路从此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早晨骑车到俱乐部晚上再骑车回归,大部分时间是朝五晚九地拼。他们出门的时候无论冬夏天多半都还没亮,不过好在马路边上一溜早餐店的大妈起得比他们还早得多。张佳乐早就跟大妈们完美地打成一片,每天早上把车往路边一甩,喝豆浆能多送一个包子,吃米皮能得到一个卤蛋,孙哲平跟着张佳乐蹭赠品,始终纳闷张佳乐为什么这么受欢迎。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妈缘?

    那时候这条街上没有那么多霓虹灯,街边两排路灯孤零零的,白炽灯光亮着但不够清晰。所以无论是早起还是晚归,都是在夜里披着一身灯光制造影子。
    还真是寂寞啊乐乐。整条路上只有两个人,路上不时呼啸而过的汽车,你就骑在我前面,偶尔回头还看不真切。

    的确是最熟悉的一条路了。甚至熟悉每一家店面和招牌的位置以及地砖在光和影子下不同的颜色,知道某家早餐店老板女儿的名字,也知道哪个拐角有一盏始终没有维修过的路灯,夜里一定要小心。
    习惯这座城市,习惯这条路,也不过是件简单的事情。 】

9.
    所以你现在是怎么想我的?

    最后张佳乐还是给了孙哲平回答。
    “没怎么想。你不在,百花还能丢在那里不成?百花缭乱还不打了不成?”张佳乐说,带着笑腔轻松的样子。“所以,没有你其实也能挺好的。当然有时候也会想想,要是繁花血景还在的话,百花会不会直接就总冠军了,哪还有他微草蓝雨什么事。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就算是退役了又怎么样,没了我,百花缭乱还是联盟第一弹药。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了谁百花都可以继续运转,两年前你走了是这样,两年后我走了,也是这样。”

    倒是这个人。什么都明白了的这个人。所有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是过去,都可以轻易舍弃。他们之间被割下一条重重的裂痕,一端写着曾经,另一端还是曾经。
    他说有无孙哲平对百花而言不会有区别,因为百花需要的其实只是一个核心。
    他说有无孙哲平对张佳乐而言不会有区别,因为张佳乐需要的那个搭档随时可能被人代替。
    但其实这些话都可以倒转:无论是队友是搭档是挚友还是恋人,都是没有任何差别“过去”。

    真他妈的不甘心。

    “乐乐。”
    正当张佳乐心里胡思乱想一片酸涩,孙哲平低沉的嗓音轻轻响起。
    “对不起。”
    张佳乐一下子站定在原地。

    他睁大了眼睛,有点难以置信地盯着孙哲平。

    张佳乐简直不能更了解孙哲平。无论这个人做了什么事情,至多道一句“我的错”便算作道歉,他重视的是犯了错误的后果而不是道歉本身。所以张佳乐很少听到孙哲平说“对不起”三个字,至少从来没有自觉自发地对谁道过歉。
    而上一秒孙哲平对他说对不起。

    孙哲平还转过身来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但是张佳乐一句都没听清,他还思绪混乱纠结在那句道歉里。甚至他抽出空来看了眼道路两端,一排排高耸的楼房里根本看不到老旧建筑的痕迹——但这里确实是从前百花俱乐部的大概位置,看样子终于是被拆得彻彻底底。

    终于手腕一痛,是孙哲平因没被他理会而抓住了他的手腕。张佳乐有些惊惶,不知所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某人,某人看着他的眼睛眸色一软松了力度,却仍攥着他的手腕。

    “我刚刚是在问,退役也好犹豫是否要加入霸图也好,这些事情,有我多少份。”
    “不累吗,在百花的那两年?”
    他看着张佳乐,语调甚至有几分急躁的意味。这样问或许只是种仪式,去确认他们之间悄然泯灭的那些年。有些事孙哲平不可能不清楚,但他仍想听张佳乐说出来,藉由此证明些不需要证明的情绪。
    他不希望自己成为拖累张佳乐的原因。所以到底是不是,他要听张佳乐的答案。

    “累,怎么可能不累?”张佳乐还是笑了,另一只手往孙哲平肩上一撑,眉眼刹那明艳生色,锋芒张扬如烂熟于心的每一个曾经。“最累的时候连哭的心都有了。我把宿舍那窗帘拉上窝在电脑前面写战术,熬到第二天中午结果趴在桌子上就哭了。是不是特别没志气?”

    “那场景我想象不出来。第四赛季以后,我好像再没看见你哭过。”孙哲平说。

    “那不废话。”张佳乐说。“就算再怎么想哭,当着你的面也绝对不可能哭出来——今天下午那次不算,你知道的。”

    孙哲平没说话,拉下张佳乐的手搂过张佳乐的脖子干脆利落地吻上了唇。张佳乐亦攀上孙哲平的肩,闭上眼热烈回应这场唇齿交缠。他的舌头磨过齿尖闯入口腔,最熟悉的气息一瞬间没有距离地将他包裹,呼吸的余裕被吞入甚至无暇睁眼去看谁与谁的表情。他们站在霓虹灯艳丽的光影下拥吻,记忆复苏做了背景又生成更崭新的记忆,耳边能听见车流呼啸而过的声音,心底却是靠窗的窗外淡淡的蝉鸣。
    良久唇分,张佳乐抬眸去看孙哲平的表情,只见淡然隐忍终究敛去,那人目光诚挚却陌生。
    陌生的炙烈的让人心悸的情感。此时燃烧成火,毫不顾忌地蔓延,像是要深深深深烧进他的骨髓。

    “我知道。但是没有必要。”孙哲平这样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必要。现在我在这里了。我和你一起在走。”

    张佳乐又开始笑。这一次的笑容最是真实,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染了蓝色的阳光下,说“我们一起”的那个样子。
“但是我被你的那句对不起给吓到了知不知道?”他笑着这样打趣,“差点以为你要跟我永别了啊。……差点以为要被你彻底丢弃了。”
    “我是真的在认真道歉,我变成了你的负担。”孙哲平说,“做出了错误的决定,结果勉强你背着两个人的份,成为你的包袱。是因为这个所以对不起。”
    “但是如果不是我的话,属于你的那一份就没人能担起来了。”张佳乐说。“这是我的选择。”

    “而且我别无选择。”

    孙哲平终于放开张佳乐的手腕,把面前的青年搂入怀中。张佳乐没试图挣扎,伸手环过他的腰,认命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自己究竟用了多久才做到不去想念这个怀抱?

    “至少你可以选择做你自己。”孙哲平说。
    “乐乐。我爱你。”

    都已经过了出口要说喜欢的青涩年代,他们之间的熟悉,足够如此赤裸裸地坦白爱意。
    “我爱你。所以我没法忍受自己成为你的阻碍。至少我还能承担我的那一份重量,但是乐乐——你尽管去闯,在不考虑我的情形下。”

    “说白了你就是想说服我卖身霸图。”张佳乐窝在他肩膀上闷闷开口。
    “不止是。”孙哲平说。“我更想让你知道你不会是一个人。”

    “丢掉这两年,我们再开始一次吧。”

    孙哲平看不到的地方,张佳乐勾起嘴角。
    “好。”

【1*
    “嘿,你的技术看起来不错,要不要和我一起来个组合?”
    “嗯?你是谁?”
    “孙哲平,狂剑士,落花狼藉。你呢?”
    “张佳乐,弹药专家,百花缭乱。”
“那我们的战队呢?”
   “战队?双花?”
    “双花哪里够,要百花才好。”

    ——“所以说你要不要现在过来?就算别的东西还没法考虑,至少我们得先练起来。”
    ——“好。我坐明天的飞机。你来接机?”
    ——“嗯,上飞机之前要记得打电话。我现在还在学校办理退学手续。”

    “大孙看这儿!这儿!未来的百花!”
    “那个谁谁选了这里?”
    “你看离家是不是特别近?所以说我们不用搬宿舍啊!”

    “外面的知了有点吵。”
    “习惯就好。习惯了就觉得,其实蝉的声音挺好听的。”
    “你都习惯了十七年了当然不觉得。”
    “十七天就够了,分分钟的事啊。”

    “张佳乐你晚上再踢被子试试?”
    “……真的每天都踢?”
    “不然呢?”
    “我自己怎么没觉得啊……”
    “别告诉我你以前都会在天亮之前不知不觉盖回去。”

    ——其实很容易习惯,有他在不是吗。
    ——尽管只有两个人,但是,真挺像家。

    “繁花血景成型了,那我们呢?要不要,在一起试试?”

    我喜欢你。

    “啊哈?你……嗯,那,好啊。”

    ……啊。我也是。

    我也是。

【0*
    蝉的别称叫做知了。
    名为知了,其实并不懂得同树与空气间的一生。在最燥热的夏日,唱着最单调的歌曲,令离去的人一点点怀念,自己不过是短暂的一季又一季,不断死亡,不断新生。
    知了知了,一声声呼唤响彻夏日的夜里,音调安安静静地炸裂,空茫不知所往的赫兹。什么都不知晓。

    我也一样。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去走剩下的路。我不知道我能否背负我们的梦想。我甚至不知道,坚定还是放弃,哪一个是我对你的选择。

    但是我可以知道。
    知道我会不顾一切的原因。知道你会与我一起走接下来的路。
    知道你喜欢我。一直喜欢我,炽烈而温柔。

    【嘿。我喜欢你啊。】
    【到底是为什么,竟然,会那么喜欢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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